“工人们在让统治者快滚蛋” ——细谈埃及革命

Tahrir Square 解放广场
Tahrir Square 解放广场

“无阶级社会之友”(德国共产主义团队)与 贾努·沙尔贝勒(一位埃及无政府工团主义的记者)的访谈录,2011年春季

Submitted by sjzc on August 2, 2017

英文原文《Revolution in Egypt: Interview with an Egyptian anarcho-syndicalist》,2011年9月发表于《Kosmoprolet》。
中文译文:郑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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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努·沙尔贝勒(Jano Charbel)是一位来自开罗的劳工记者,同时也是一名无政府工团主义斗士。在2011年春季的开罗,围绕埃及的阶级构成、伊斯兰主义者、工会、性别关系、女权主义和斗争前景等话题,两位“无阶级社会之友”对他进行了访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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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如何描述这次起义的阶级构成?另外,尽管与其说是经济要求不如说是政治要求主导了这场革命,但经济方面的不满到底起了多大的推动作用?

众所周知,起义是从1月25日开始的,这一天恰逢埃及警察日。毫无疑问,人们对警察势力非常不满。25日走上街头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即使有年长的人,也不占多数。利用Facebook号召发起的抗议活动席卷全国多座城市,当时我正在亚历山大城,全城大约有两万人在进行抗议活动,而在开罗,抗议人数更是众多,但因为我未曾到场,所以无法确定第一天示威人群的成分。当我凌晨一点抵达开罗时,警察已经驱散了解放广场上的人群,但仍有两万多人进行街头示威游行。因此我想,这一定是桩大事件,因为在伊拉克战争后我就没见过如此众多的示威者 。2

示威者的呼声直接针对的是政权,比如像“人民要求政权下台”之类的口号便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突尼斯移民也参与其中。2004年12月之后埃及反对派提出了大量反穆巴拉克和反政府的口号,但直到突尼斯起义成功后,这些口号才得以广泛传播。如今,突尼斯反政权的口号在黎巴嫩、也门、叙利亚的街头不断喊出,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的起义中也常有提及。

还有一个口号是“穆罕默德和尤尼斯并肩而战”,意思是基督徒和穆斯林团结起来。另外还有“明天的埃及会是今天的突尼斯”这类的口号,所以我认为是突尼斯革命推动并鼓舞了这场革命。埃及人意识到了他们可以做同样的事,就像突尼斯人那样,他们可以摆脱那个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统治整个国家的独裁者及其政权,所有的腐败和压迫制度都能被摧毁。我毫不怀疑埃及青年与大众的革命潜力,但我认为如若没有突尼斯作为榜样,埃及革命不太可能会发生。

埃及和突尼斯的政府太过相似:压迫人民、腐败、独裁,而且都是受西方国家青睐的亲帝国主义集团,所以当埃及人看到突尼斯人成功推翻一个和本国穆巴拉克当局一样的政权后,他们变得更加自信和激进。尽管如此,当无数人涌上了亚历山大、开罗、苏伊士、马哈拉和曼苏拉等城市的街头后,人们还是被人群的规模震惊了。

所以说马哈拉从一开始便出现了抗议?即工人的抗议?

尽管在为期十八天的起义中我没有到过马哈拉,但事实确实如此。马哈拉是一个工业城市,据报道工人、学生、专业人员、农民和失业者都参与了抗议。马哈拉是一个重要的城市,因为在2008年4月6日和7日,这里曾经爆发过由工人阶级、失业青年、城市贫民和其他边缘人群领导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起义。

在2008年马哈拉爆发群众性起义之前,罢工浪潮已以前所未有之势席卷全国,而一切都始于2006年12月的马哈拉纺织业罢工,因为这次罢工成功地鼓舞了埃及工人阶级要求享有社会政治经济权益。而这一成就又以2004年12月12日的三百人示威为基础,这是第一次公开反对穆巴拉克的示威活动 。3 这样的示威活动前所未闻,在此之前在大街上从没人敢高喊“打倒穆巴拉克”。如果你敢这样做,就很有可能会消失,没人知道你的存在和下落。

所以说有许多里程碑事件和催化因素必须提及。还需提及的是,1月25日是(或者说“曾是”)埃及警察日,是官方的国定假日。人们长期以来厌恶埃及警察,因为警察压迫并干涉人民,残暴且气焰嚣张,警察普遍且系统性地使用酷刑,十分腐败。警方一直是埃及最令人憎恶的一面。

所以说,是这种仇恨团结了各个社会群体吗?比如学生、专业人员和工人?

是的,但是在一开始主要是青年走上街头。工人自然也卷入其中,蓝领工人和白领工人都是如此。但是工人罢工和示威游行是在为期18日起义的后期才开始的。最初,数千名工人在工厂里支持1月25日的起义,他们写信和传递信息表达支持;随后他们在解放广场进行示威。但在穆巴拉克倒台前三四天,他们才开始集体罢工。

所以您认为罢工活动达到高潮对穆巴拉克最终倒台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吗?

我认为如果没有劳工罢工,穆巴拉克还能期待一下街头抗议转而失败和失去动力。当局通过电视台、广播和报纸歇斯底里地进行宣传,不断削弱和扭曲起义的形象。他们有效地利用媒体给人们灌输了恐怖情绪,这是一场针对大众的有组织的心理恐怖活动。

宣传机器不断释放“我们生活在混乱中”、“我们需要回到安定常态”以及“穆巴拉克是埃及的救世主”之类的论调。他们还称示威活动背后有外国势力的支持——伊朗、哈马斯、真主党、以色列、美国、英国、基地组织、塔利班都被列为了怀疑对象。

如果不是劳工罢工,穆巴拉克很有可能继续掌权,当然不会是无限期地连任,但至少能在任期结束前再掌权六个月。然后穆巴拉克很有可能传位于其子贾迈勒,进而保住政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见到大量的街头示威,但没有多少能达到目的。因此我认为起义中最关键的因素就是劳工罢工。

他们的规模有多大?是否达到了2008年的规模,甚至更大?

现在可以说是比2008年大。2006年12月开始的罢工潮于2010年底开始逐渐减弱,虽然在全国范围内仍有罢工,但是罢工和工人抗议的次数有所下降。2011年2月8日,工人在起义中再次挺身而出,又一次关系到了国民经济的命脉。当公共交通工人进行罢工时,另有成千上万的工人进行抗议并威胁要在苏伊士运河全域进行罢工,而苏伊士运河则是埃及的主要收入和税收来源之一。这些劳工罢工对当局施加了更大的压力——你可以对付街头抗议活动,但是当大规模的街头抗议活动和工人罢工结合在一起时,你就会陷入困境。

革命之前的工人斗争

你如何描述工人境况的近期发展态势?一方面,许多分析认为过去几十年来工人经历了重大挫折;另一方面,保罗·阿马尔(Paul Amar)4 却写道:“起义工人的激情并非源于边缘化和贫困;相反,其激情来源于工人是境况新发展进程和动态的核心”。

我认为从2006年至今引发罢工浪潮的是2006年10月和11月的工会选举,工会每五年都会进行全国选举。而2006年的选举可能是埃及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这场选举是有史以来最不民主和最具欺骗性的一场选举——超过20000名工人无法参选或提名自己。

但是官方工会从一开始便受官方控制,所以这次选举有什么区别吗?

是的,2006年的选举暴露了这样一个事实:工会完全不代表工人的利益。其所有组成工会,从地方委员会到总工会,再到埃及工会联合会(ETUF)理事会,都是执政党和资本利益的代表。他们都是穆巴拉克的人,是当局的亲信。

当违规选举的结果出来后,国有马哈拉纺织公司的工人在2006年12月举行了罢工,当时约有两万七千名工人参加。他们设法赢得了很多诉求,呼吁大家对地方工会委员会投弃权票,因为地方工会不代表工人,同时,工人们还开始收集签名以弹劾工会。

在与国家控制的埃及工会联合会及其纺织工人总工会的谈判中,工人们设法达成了让临时工会委员会接管工人事务的协议。总工会虽然并不承认此前违规选出的官方工会委员会是非法的,但允许工人在新的临时委员会中推选代表。

类似的呼声也蔓延至其他地方,国有Kafr el-Dawwar纺织厂和Shebin el-Kom纺织厂均参与其中,两者都是尼罗河三角洲地区的大型纺织公司。Shebin el-Kom是私有企业,所以工人的要求有所不同,但是这三家公司的工人都要求罢免地方工会委员会,因为后者没有经过民主委任,不具有代表性。

在Kafr el-Dawwar和Shebin el-Kom,工人们也赢得了一些让步。当工人们看到获得权利的唯一办法是进行罢工后,罢工的巨浪便不断蔓延,其规模呈指数增长。各行各业如法炮制,开始进行罢工,包括手工工人、雇员和专业人员,还有律师、老师、医生、护士等。

在法律上这算“野猫罢工”5 吗?他们显然不是由全国工联发动起来的……

确实如此,他们没有国家工会授权,所以属于野猫罢工。这场罢工影响到了经济和社会的各个部门——国有部门、私有部门和私有化工厂。蓝领和白领、临时工、非正式行业工人都开始为自己的权利而罢工,工人们意识到了如果只在工余时间抗议,或者只是联名上书,当局是不会接受我们的要求的。只有通过罢工才能迫使当局关注工人的要求。

因此我在报道了一些不同的罢工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说“为什么揭竿而起的是马哈拉而不是我们?”为什么他们获得了权利,而我们却一无所获?看来我们也必须罢工。所以这便引发了大规模罢工浪潮,从2006年12月一直延续至今,这自1947年以来尚属首次。但在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甚至直至2009年,蓝领工人的工会都被执政当权派的代表牢牢地控制着。但凡敢开口反对这项制度的工人要么从工会委员会中除名,要么不能再提名,有时甚至蒙受牢狱之灾。

所以说在2006年12月,工人和专业人员的罢工和抗议活动步入了新纪元,这在革命的前奏中至关重要。埃及工人从此开始积极地表达对腐败、公司私有化和腐败官员企业管理不善的不满。

成千上万的工人控诉执政当局有意、有计划地使公有部门经营惨淡,从而迫使其完成私有化,并在私有化的过程中获得非法收益。根据财务估计,穆巴拉克家族的财富可能高达十亿到七百亿美元之间,其中大部分的非法所得就是在1990年代私有化政策开始时所累积的。

穆巴拉克政府采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政策作为官方政策 。6 埃及实行新自由资本主义,通过私有化规划开放市场。腐败官员从中攫取了数百万乃至数十亿的财富。因为没有民主的制度,所以没有问责制和透明度,所以腐败行为自然而然无需质询,变成了社会准则。

一家保守的德国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关于马哈拉的有趣报道 。7 他们采访了一位支持马哈拉罢工的私有工厂老板,他之所以支持罢工是因为他认为国营工厂的工人工资低于自己工人的工资。换句话说,当企业进行私有化后,工资一定会下降吗?还是更容易出现裁员?

一般而言——但并非所有情况——私企会支付更高的工资。然而更高的工资并不等于更多的工人权利。相反,大多数的工会都在公有部门中,而大多数的临时工都在私有部门和非正规行业中。所以在私有部门中你可以得到更多的报酬,但通常没有工会,也不享有养老金计划,也没有足够的工作保障——随时可能被解雇。基本上,任何试图组织、加入工会或参与罢工的工人都可能被解雇。在私有部门中,劳工权利普遍较少,其中包括组织社团和集体谈判的权利。

在公有部门中,临时合同和计件合同也很常见,但是在私有部门中则更为普遍。工人必须签署未注明日期的辞职信,雇主则可随时填写辞职日期。工人没有工会来保护自己的权利,可谓手无寸铁。工人被剥夺了定期和年度奖金,不享有医疗、交通、住房、养老金计划,他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劳工权利。

您认为无产阶级失业或进入非正规部门的比例有所增长吗?保罗·阿马尔曾提到埃及近年来的投资热,您认为私有化会导致制造业就业整体下降,还是投资热反而会容纳更多的劳动力?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看到私有部门会购买已存在的公有企业。他们通常不会开办新公司,而是会买卖那些“失败”的企业,无论这种“失败”是有意为之还是归咎于企业管理层的低效或腐败。除了购买已投入运营的公司外,私人资本很少开展其他业务。

Shebin el-Kom(现为Indorama-Shebin)纺织公司就属于这种情况,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公司都像这样看似毫无收益,结果穆巴拉克政府决定将其卖给投资者。我不认为私企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反之,当他们购买了公有企业后,则更倾向于裁掉上千名员工。

所以说现在的失业率比20年前还要惊人吗?

我们没有可靠的失业统计。穆巴拉克当局称失业率为7%,但是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一说法荒诞至极。特别是在乡村地区,你会发现贫困家庭的收入来源十分有限。大量的农村贫困家庭迁入城市贫民窟,然后不得不以乞讨为生,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获得季节性的就业。他们聚集在大城市的马路旁,等待着承包商雇佣他们做建筑工程。这就是非正规部门,它们构成了国民经济的三分之一以上,其特征是计件工作、季节性劳动和间歇性就业。

这就是所谓的“过剩无产阶级”(surplus proletariat)8 ——事实上,越来越多依靠出售劳力谋生的人没有正规工作,他们被抛弃,只能进入非正规经济,最终陷入贫民窟——对于我们而言,这似乎是今天一个全球性的主要问题。这便是我为何问您在您看来埃及的总趋势是什么:是大量的投资吸收了新的劳动力,还是过剩无产阶级不断增长。

埃及主要还是一个农业国家,尽管它正在试图摆脱现状。在埃及农村,农民和雇农的人数超过了工人和雇员。土地属于与民族民主党9 保持密切联系的大商人。还有大量的土地开垦项目由百万富翁和亿万富豪接手,比如20世纪90年代末在埃及西南部新谷省被称为Toshka的项目 。10

政府声称将把新谷省变成一个绿色的天堂,届时投资者将会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他们以土地应有价值几分之一的价格,把土地卖给了民族民主党人,他们还把土地卖给了像沙特王子瓦利德·本·塔拉勒·阿勒沙特11 这样的人,他可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然而整个项目以惨败收场:整片土地不适合从事农业活动,因为大部分是岩石和瘠薄的土地。所以唯一获利的就是那些获得最好土地的人。沙特王子便是受益最多的人之一。

起初,埃及媒体宣称Toshka将创造数千个新工作岗位,为青年和失业人员创造众多机会,Toshka将使失业成为过去式。这个项目将会彻底改变农业,建设工厂,到处开设农场。然而几年后,当情况每况愈下时,他们就不再谈论这个失败的项目了。

关于埃及的经济动态有许多相互矛盾的报道,有些认为经济大幅增长,有些则认为统计增长主要来自于失真的数字。您对这一问题有什么看法,您如何描述埃及经济的大体情况,是否真如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埃及的总体增长与发展能与中国相媲美?

我无法详尽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不是经济学家。是的,经济确实在增长,外商的直接投资也有所增加,股票市场也在增长和盈利,整个商业阶级都感到喜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工人变得富足。更何况到最后还是由政府提供失真的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生产总值统计数据。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埃及的最低工资一直未变,每月只有35磅(6美元)。直到去年,当工人的非政府组织对这低到不可思议的最低工资提起诉讼时,情况才有所转变,因为即使独自一人也无法靠这样的工资生存。他们采取了法律行动,就每月1200镑(200美元)的最低工资向行政法院提起上诉。法院同意应该提高最低工资,然后国家工资委员会——一个由政府控制的机构——决定将最低工资设为400镑(70美元),可这仍是不切实际的,即使是同被国家控制的埃及工会联合会(ETUF)也建议设为500镑。所以非政府组织再次提起诉讼,但没有任何结果。除此之外,工资委员会还表示,该最低工资不适用于公有部门,只适用于私人公司。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国有部门的福利更好吗?

执政当局辩称提高公有部门的最低工资会加重国家经济的负担,造成国家库房资金不足等。当然,我们现在知道这些部长已经积聚或窃取了数十亿美元,而穆巴拉克家族的财富甚至可能高达700亿美元,所以说这一说辞是荒谬的。当他们给出这一说法时,成千上万公有部门的工人每月还只能赚到60至90磅(10至15美元),比如国有企业的农业工人、技术人员和土地开垦项目的工人。

只有当你仍有地可种时,如此低的收入才能维持生存吧?

是的,或者从事其他工作或多份工作。整个国家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抗议,因为他们每月的收入只有150美元或更少。从2006年12月起,工人们要求月最低工资为1200镑(约200美元),且这一最低工资标准适用于所有行业。

很不幸,当起义开始时,这种社会经济需求便被边缘化了,但这仍是普遍的要求,只是在起义开始后让位于更加迫切的政治诉求。提出这一要求的主要是工人自己和参加劳动的青年。

当然,起义的主要要求就是穆巴拉克下台,罢免他的部长,取消他们的判决,解散国家安全机关,打击腐败等。起义的诉求主要是政治上的而非社会和经济上的。革命结束后,国家媒体便一直宣传:这不是罢工的时候,革命已经成功,现在已经结束了,快回去工作,否则会给国家经济带来损失。他们甚至声称工人罢工是反革命的一部分。

听起来真是“奥威尔式”12 的手段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工人罢工,穆巴拉克可能继续掌权,即使在革命爆发前,工人也是民间团体中最具声望和最有组织性的一部分,工人是埃及社会运动中最具影响力和最强大的力量。但是现在国家媒体、临时政府和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却声称工人罢工是反革命的一部分。

“解放广场公社”

让我们回到革命的话题上来。革命是怎样被组织起来的?人们总是说党派和组织都没有起作用,是“人民”完成了这一壮举。有人甚至提出了“解放广场公社”的说法。

要了解解放广场公社,必须回溯工人罢工,看看工人们在没有收入来源时是如何管理自己的。工人罢工可能持续几周,有时甚至数月。当工人进行罢工时,他们也带着家人占领工厂。相关家庭集中资源,从而能够为工人准备和提供足够的食物。在解放广场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以同样的公社方式进行组织。

他们的家人会在工厂过夜吗?

有时他们会在自己家里过夜,有时工人会把家人带到抗议地点。同样的事也发生在解放广场上,工人们带来了自己的家人,家人们则带来了食物,并分发给人们。

在解放广场,食物和饮料向所有人免费发放。人们自愿清理广场周围的街道,帐篷里的临时医院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我记得有位在广场上被暴徒打伤的美国记者说,这里的革命让我目睹了一些在美国前所未见的东西,那就是免费的医疗。这位记者得到了治疗,没人问他要钱。当然,受枪伤的重伤员则被送到了更合适的医院,这些初级临时医院无法为其进行治疗。

如果你想称其为“公社”的话,这确实是个自主管理的公社。有人说这像“伍德斯托克音乐节”13 ,有相同需求的人组成了一个欢乐且自给自足的群体,这跟工人在罢工中的情形非常相似。

来自于大开罗区各地的数千名工人在下班后加入了抗议活动。那些从更远省份赶来的工人也来到了解放广场。他们会在这里坚守一两天或者更久,然后回去继续工作。有时他们也会带来自己的家人。然后在2月8日和9日,工人们发起了更大规模的罢工。

这让我想起了希腊的一些起义,据说起义“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例如没有食物分配组织就没有集会,没有其他形式的运动,是这样吗?

基于社区关系的实体——“民众委员会”应运而生。他们组成了社区警戒队和巡逻队,因为自1月28日起,警察便被击溃,被赶出了大街小巷。不仅如此,警方还从监狱中释放了上千人。我是支持囚犯释放的,但是有些犯人的犯罪记录非常暴力,没有上千人也有上百人其实是被警察武装起来的,警察让他们“去攻击民众,制造破坏。杀掉任何你想杀的人,毁掉任何你想毁掉的东西”。

这些人实际上是由政府雇佣的?

我对在解放广场上被捕的武装暴徒进行了采访,得知他们中很多都得到了内政部官员高达5000镑(超过830美元)的金钱许诺。当然,他们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但这一数额在埃及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因此,上述民众委员会开始防卫和保护他们的社区、家庭、商店和其他财产。几乎整个国家都崩溃了,暂时无法提供服务,所以这些委员会主动清理街道,重新绘制人行道,处理垃圾,管理交通等。人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报酬,而是出于本性。人们意识到这是我们的革命,如果国家不提供帮助,那么我们就要自力更生。

在解放广场,这种自发的基层组织引人瞩目,但不局限于此——无数“解放广场”屹立于国家各处,在亚历山大、马哈拉、苏伊士、曼苏拉、阿里什、艾斯尤特、明亚等地,人们对自己的社区进行自治。人们既想推翻政府,也想通过提供食品和医疗、清理环卫、组织交通等方式发展这个国家。埃及人以前很少看到政府做过什么好事,只有腐败和压迫——有超过680人在起义中遇害。

新爱国主义

在革命之前,人们耻于认同自己是埃及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选择首先认定自己是穆斯林或基督徒。年轻人在西方国家的大使馆门前排起长队,拼命地想要离开这个国家。

看起来在革命中爱国主义再次苏醒,我们可以看到埃及国旗无处不在……

是的,埃及民族主义出现复兴,我欣赏民族主义,但同时也认为有点过头了。

您为何欣赏民族主义?

举个例子,穆巴拉克倒台后出现了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口号:“高扬头颅吧!因你是埃及人”。可在此之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埃及人,快低头,雷池切莫越,否则号子蹲。现在人们会说,这是我的国家,我不惧发表言论,我能重建我的社会,埃及不再只是穆巴拉克和腐败商人和部长的国家了。在这个意义上,这种爱国主义是令人欣赏的,但是媒体却在其中掺杂了仇外心理,把它摧毁了。

现在的一些鼓吹“埃及至上”的论调实际上是很反动的,如“埃及高于一切”14 ,事实上已经很接近法西斯主义了,太过民族主义了。或者还有人说“我们都是埃及人”。是的,我们当然是,但有些有钱有权的埃及人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不仅想剥削你,还想把你送进监狱,如果需要的话还想把你折磨死。

但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所以并不存在任何原本无辜、随后才变得过犹不及的爱国主义。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您认为这种爱国主义是重塑自尊不再忍气吞声的一种表达……

……就是改造你的国家……

是的,但是“改造你的国家”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要在全球范围消灭国家、废除边界的行动……

确实如此,这正是我们无政府主义者和进步左派人士想要看到的。但是你不能一蹴而就,在某些情况下你必须循序渐进。现在这种爱国主义就太过火了,有了“埃及第一”这种理念,就等于说不要罢工,不要考虑你的阶级利益好了。那完全是民族主义的宣传。

那您认为民族主义和“不那么坏”的爱国主义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基本上是一样的反动,但是民族主义的反动有不同的程度。一种民族主义可以呼吁:改造你的国家,抬起你的头颅。另一种民族主义可以宣称:有外国势力干涉到革命中来,外国媒体正在散播谣言。于是就有了仇外心理。

那么这种民族主义就完全是为了民族主义而存在:让我们以牺牲自己的阶级利益为代价来保护符号化的埃及吧。这是我发现当时最有害的东西:忘了我们的阶级利益吧,埃及至上!我不想再看到国旗飘飘,不想再看到脸上的红白黑15 三色了。

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真正的利益是什么——至少有40%的埃及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其余的大多数人只能勉强度日。即使是专业人员,每月可赚到1000镑(超过165美元),也远远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所以并不是只要埃及完成了革命,每个人便享有相同的利益,其中存在着工人利益和资本家利益的区分。

性别、阶级和女权主义

请问妇女在起义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起义对性别关系产生了何种影响?

1月25日以来,妇女在革命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她们耀眼地出现在了抗议活动中,在某些地方甚至可能占大多数。我只见证了开罗和亚历山大的抗议事件,在那里妇女只占少数,大概有30%到40%或者更多。你可以看到妇女披着头发或是戴着希贾布(hijab)16 。她们参与了各种行动,从示威前线到街头清扫,再从在解放广场发表热情的演讲到提供食物和医疗服务。在社区层面上,民众委员会主要由男子组成,他们在街头全副武装,拿着剑、刀、棍棒,有时也携带枪支。妇女们则会准备食物,有时还会为上街的人们准备燃烧瓶,还能看见一些妇女和女孩与民众委员会一起上街警戒。

这大体上符合传统的性别角色。

是的,但是从1月28日开始,人们占领了广场并在此安营,妇女自然也加入了占领行动。这本身便对社会强加给妇女的限制发起了挑战,按照这些规矩,妇女被教导要留在家中,要么待在厨房要么待在卧室,或者照顾孩子。妇女们不顾这些限制,走上了抗议警察并与之进行街头对抗的前线,有些妇女甚至向武装暴徒投掷石块,在革命前的埃及街头你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所以这对妇女和女孩来说都是一种非常进步、具有解放意义的经验。

但这不仅发生在解放广场。有些工厂罢工、抗议活动和占领实际上是由妇女领导的。Mansoura Espagna公司是一家纺织厂,主要雇佣女性(几乎所有的人都戴着希贾布或者尼卡布17 ),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在2007年的工厂占领中,男女工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个地方过夜。当然,他们的住处被门帘分开,但即使如此,对于极端保守的人来说,在外过夜还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有些女工甚至因此离了婚,还有一些被未婚夫抛弃了。不过,女工们还是打破了这一禁忌。

在起义期间对此是否产生过冲突?有极端保守的势力让女人快回家吗?

我从没听到过有人这样说,甚至是社会上最反动的势力都没这样说。然而有些人会鼓吹保守、反动和侵犯他人的讯息——你为什么不戴头巾?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你做礼拜吗?这都纯属胡说八道。

事实上,解放广场上并不存在性骚扰。不幸的是如今性骚扰有所抬头,但是妇女也更有可能发动反击。革命使她们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以及她们作为革命者的能力,而不再只是做一个母亲、妻子、老师或情妇。妇女和女孩自走上街头起便被赋予了权力,她们与男人一样积极、勇敢、敢拼敢斗,巾帼绝不逊于须眉。我们看到无数妇女比男人更加骁勇善战。

那么3月8日在妇女示威中发生的袭击又如何在这种形势下进行解释呢?

国际妇女节的抗议游行是为了获得平等的权利和机会,在革命之前,完全由妇女参加的抗议是非常罕见的。一个世纪以来,埃及见证了男男女女们进行的许多抗议活动,但这次几乎是唯一一次纯粹的女性抗议活动,因此可能是对极端保守和反动的势力发起挑战。此外,很多女性都没有盖住头发。在穆巴拉克下台后,新的国家宣传就开始了,他们宣称街头抗议和罢工损害了国家。所以人们说:我们应该要求埃及的权利,而不是妇女的权利,因为后者是次要问题。

我听到了有关这次骚扰的可怕细节。女人们说,我们已经习惯了被骚扰,但是在这次抗议中我们的遭遇远远超出了骚扰。猥亵她们的男人是多个,而非一个。女人们遭到殴打,女记者特别是外国女记者受到了袭击,CBS的罗拉·洛根几乎被轮奸。所以在国际妇女节这一天,妇女们要求自己的权利,但反动的埃及政府却说:不,这还是一个男权社会。革命结束了,我们赢了,所以女人们都快回家。

但是在革命后妇女变得更为进步,因为她们曾像男人一样坚守在解放广场,所以在新埃及她们必然有权享有同样的权利和自由。例如在革命前,穆斯林兄弟会和其他极端保守派团体认为,不能让妇女和非穆斯林担任埃及总统。穆斯林和基督教中的其他保守反动团体也认为妇女不能担任法官,因为她们是“善变的”,或者说太过情绪化等。但自从革命结束以来,穆兄会实际上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宣布可以接受科普特基督徒18 或女性担任总统。

那么性别、阶级和女性主义有何关联?关于妇女能否成为总统或法官,您之前谈到的女工似乎对这个问题都不太关心。是否有别的议题或共同利益能主导大局,比如反对女性割礼(FGM)19 和性骚扰,或是一部摆脱了伊斯兰教法的世俗宪法?

首先,主张妇女权益的非政府组织主要由中产阶级组织,它们通常是由清楚自身权益,了解国内法律和国际法律之间差距的律师来运营。他们号召男女机会平等和同工同酬,因为在埃及,即使男女工作一样,女人的收入总是更低,甚至在某些农业社区里根本一无所获。

我同意根据阶级属性不同妇女享有不同的利益,但也不是没有共同的利益,比如进大学的权利,反对街头性侵犯,反对割礼等。

大约60%的埃及妇女是文盲,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如果你是文盲,你可能意识不到妇女权利遭到侵犯,比如女性割礼,或者作为公民的权利,作为女孩或女人的权利。所以我觉得工人阶级的妇女处于不利地位,特别是在农村,因为她们往往不清楚自己的权利。

所有妇女共同面对的另一个问题是极端激进的伊斯兰教团体。他们会威胁妇女,比如上世纪90年代曾出现过的,包括对暴露腿部或穿着短袖衬衫的妇女进行硫酸袭击。尽管连反动的萨拉菲主义20 组织都表示他们没有发表过这样的言论,但无论如何,以男性为中心的反动伊斯兰主义话语正在抬头:妇女就只配待在家中。由于存在这种倾向,所以妇女团体呼吁一个世俗的国家。当然,我更期望看到一个消灭了国家的世俗社会。

伊斯兰主义

你认为穆斯林兄弟会有威胁吗?总体而言他们在起义中没有发挥主导作用,他们的态度低调,而且年轻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与沙利亚式21 的老成员之间似乎明显存在着隔阂。

首先,必须要说明的是伊斯兰运动不仅只有一种形式。这里有穆斯林兄弟会,他们是最重要的社团。其次还有很多面向劳工的组织,像伊斯兰工党,他们更倾向于传统的社会福利制度。还有一个名为Al-Wasat22 的组织,它的意思是中间或中心,这是一个更温和的伊斯兰政党,他们的政治主张类似于在土耳其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党。另外还有激进的萨拉菲派、伊斯兰团23 和圣战组织。后三者是极端反动的,曾经组织过暴力和恐怖活动。

在革命之前,穆斯林兄弟会宣称他们不支持通过革命手段改变制度,这是在他们的政治纲领中已经阐明了的。但是随着1月25日后起义不断发展,他们开始大批出现在抗议活动中,因为他们非常有能力动员其支持者,而且他们也反对穆巴拉克政权。但是他们和其他伊斯兰主义者一样,在抗议活动中不占多数,在解放广场上最多只占30%左右。

此外,穆斯林兄弟会的成员还在保卫广场的运动中积极表现。必须承认他们在起义时多次冲锋在前,特别是在2月2日解放广场的“骆驼之战”24 中。他们中的一些人受伤牺牲,确实非常勇敢。

自从穆巴拉克倒台以来,穆兄会的政策似乎主要是想建立一个或多个政党,他们在穆巴拉克当权时被禁止这么做。所以现在他们努力建立一个政党,有人说要建两个党。

但是穆斯林兄弟会内部也有分裂。分裂不仅存在于年轻人和老人之间,也存在于保守派和极端保守派之间,越激进就越有社会导向,也越有商业导向。其成员有些是身价百万的商人,因为他们有钱可以支持慈善、救援工作、诊所、住房项目等。1992年埃及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破坏性地震,兄弟会为失去家园的人提供了庇护所和住房,而政府却没有提供任何东西。除了上述福利外,他们对所有问题都采用“伊斯兰就是解决之道”的口号,这在埃及这种保守的穆斯林社会是非常强大的。

关于穆斯林兄弟会的社会基础,如果说他们是由富商、向上流动的专业人员和赤贫者组成的联盟,而且很难吸引严格意义上的工人阶级的话,这样的表述会太过简单吗?

他们对工人的吸引力是有限的。如果我是个守旧的工人,我可能会同意伊斯兰是解决之道。但然后呢?这给了我更高的工资吗?能保护我的罢工权吗?给了我一个代表我和我的同志的工会吗?都没有,都是说说而已。

大多数伊斯兰主义者的倾向也是如此,因为他们信仰社会和谐而非阶级冲突。他们认为阶级是自然的,阶级只是社会存在的方式,我们只能通过伊斯兰慈善来减少阶级之间的差距。他们永远不会主张任何形式的革命变革。

所以在工会里,穆斯林兄弟会并不强大,但是在专业集团里却很强势。穆巴拉克政府甚至对专业集团选举颁布了一项的特殊法律,以削弱穆斯林兄弟会对这些专业协会选举的控制。

那么您认为穆兄会成为执政党或者和军方联手的情况可能出现吗?

我不这样认为,但这确有可能发生。我们知道在1979年的伊朗爆发的虽然不是伊斯兰革命,但最终却被伊斯兰主义者掠夺了果实。但是呢,埃及的大多数人并不支持穆斯林兄弟会。他们只是一个非常有组织的社团,他们有数百万甚至数十亿镑可以用于慈善和宗教宣传。

工人、工会和革命

旧专制政权已经消失,你希望罢工继续发展下去吗?

我希望近期工人阶级的斗争能够扩大,也希望斗争持续到更遥远的未来,但同时我们还要盯着那个给反革命运动护驾的最高军事委员会。委员会最近颁布了一项法令,以监禁和高达五十万镑(超过八万三千美元!)的罚款威胁罢工工人。军方在保护旧政权的过程中能捞取利益。

坦塔维是军方的领袖,他在1991年被任命,在穆巴拉克麾下担任了20年的国防部长。这可能解释了为什么平民(包括活动家、抗议者和罢工工人)会被军事法庭逮捕和判刑,他们没有上诉权,在整个过程中一般会遭到酷刑。当已经积累了数十亿镑财富的旧政权部长和成员在民事法庭上受到审判时(如果真会审判他们的话),坦塔维和他的军事委员会已经让穆巴拉克去沙姆沙伊赫的一个豪华医院里度假了。现在存在激烈的反罢工宣传,但我也看到工人们在让政府和军方的统治者快滚蛋,一个流行的口号就是:“不要审判工人,快审判穆巴拉克!”

问题当然不仅仅是穆巴拉克,还有数以千计的“小穆巴拉克”仍在掌权。比如学生们正在抗议那些还坐在办公室里由旧政府任命的院长。民族民主党的总部被烧毁了,腐败党解散了,但还有很多该党官员依然逍遥法外。国家安全机关也是如此,机构解散了,但是那些负责杀戮、刺探和拷问的旧官僚又组成了现在的国家安全机构。他们只是用“国民”替代了“政府”,仅此而已。

工人当前抗议和罢工的主要诉求是什么呢?

主要诉求是全职合同,最低工资1200镑,建立独立工会的权力。现在有超过22个独立工会,其中前四个联合组建了埃及独立工会联合会,以此挑战官方黄色工会。

过去有在腐败商人业主逃往国外躲避法庭判决后,由工人接管工厂的例子。2001年,百万富商拉米·拉卡逃出了埃及,丢下了他的工厂。在其位于开罗郊区工业卫星城的灯泡公司中,职工在2001年至2006年间自行管理工厂,他们能够发出工资,甚至还有生产增长。

在2008年到2010年间还有另一个例子,同样也是在瑞莫丹市,有个名为阿德尔·阿哈(Adel Agha)的业主被判长期徒刑,并罚巨额罚款,所以他也逃出了国。他的生意是资本密集型产业,工人无法整体运作。但是,在他的企业(名为Ahmonseto)中,有一家名为“工业发展经济公司”的拥有三间工厂的子公司却能够自主管理生产。还有一些可作为短期实验的自主管理的例子存在。

所以这些都是工人主动进行生产运行的先进例子,而且我预计,如果革命更激进,商人逃离国家,工人是能够像上述案例中描述的那样接管和管理生产资料的。

同样重要的是,新的埃及独立工会联合会明确表示不区分白领和蓝领:工人就是没有生产资料,被迫为工资或薪水出卖劳动力的人。

因此,埃及工人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他们正在公共、私人和非正式经济领域组织起蓝领和白领共同的工会。即便这些独立的工会变得像旧工会一样腐败,工人们现在也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他们能组建和选举更民主、透明和进步的工会了。他们感到被赋予了权力,他们觉得未来是自己的。他们能够从雇佣奴隶的迷梦中醒悟,变成掌握自己命运的生产者。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会不再需要工会了?埃及工人现在会组建独立的工会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对他们来说就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但是为了改变自己作为雇佣奴隶的命运,为了改变资本关系,工人必须消灭作为一个阶级、作为一个劳力贩卖者的自身,而工会恰恰与贩卖劳动力相关。由工会进行自由社会运作的想法对我来说好像不合逻辑,因为在自由社会中,工资制度将被废除,所以没有工会的余地。

我不同意,因为正如我们在西班牙革命和内战中看到的那样,那里的工会,特别是CNT-FAI25 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不再是实用主义工会,而是涉及工厂改造。工人不再是雇佣奴隶,而是自决生产的生产者。

也许在国际社会主义革命成功多年后,我们不再需要工会。在共产主义的更高阶段里不再有国家和资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社会团结和互助互济是自然、本能的。但是为了达到这个阶段,我相信革命工会必然会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

工会问题十分复杂。比如在德国这样的国家有“独立的”工会,它仍是制度的一部分,实际上工会可以为保证生产的顺利进行发挥重要的作用。战后历史上更有破坏性的罢工大多是由移民工人发起的,例如20世纪70年代的野猫罢工。同时,那些工会薄弱部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但是谈到革命,也就是无产阶级的自我废除,工会在其中没有任何作用,因为这意味着和现有劳动分工决裂,而工会是规范阶级关系的法律实体,并且与工资制度和法律有关。还有些关于西班牙的文本显示,工人和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之间事实上是有矛盾的,因为工人不再想继续工作了。

我同意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即工会为从资本家餐桌上掉下的一点残羹剩饭讨价还价,让资本家的剥削变得可以忍受,其实是为了延续资本主义。在大多数情况下,实用主义工会不会质疑制度。

但是如果我们看看威斯康辛州,就知道政府仍然害怕实用主义工会。政府认为这些工会仍然有很多权力,所以试图夺走他们的集体谈判权。

要转向完全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社会,我相信无论是苏维埃,工人委员会还是革命工会都有很多的路要走。我理解你对劳动分工的观点,但是从工人的角度来看,你不再是雇佣奴隶,当进行集体自主工厂管理时,你就是共同所有者、共同经销商和共同决策者。但这不仅仅是关于自主管理整个工厂,而是关于集体自主管理整个自由社会。

但是这还是让整个框架毫发无损,你仍是你拥有的这个工厂的工人,然而关键是要彻底颠覆产权的概念。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历史教训,自主管理就是一个不打破商品生产逻辑、不颠覆交换价值和货币的死胡同。例如,阿根廷的扎农(Zanon)26 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经验,但是到了最后,他们不得不在市场上出售他们的产品,这也决定了工厂内的境况。

微小的改进,但制度保持不变?是。我们同意我们要求一劳永逸地废除雇佣奴隶制、私有财产和现有的劳动分工,但这需要大量的工作,需要大规模的社会重建。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工会会发挥重要的作用。

就埃及而言,自1957年以来,我们只有国家控制的工会。即使他们(暂时)完好无损地保留了雇佣奴隶制、资本主义和国家,但埃及已经在建立独立工会和联合会方面迈出了一大步。因为独立工会主义增加了工人对自身社会地位的认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仅仅只是被剥削和任意处理的人。

我们必须在埃及的某个地方开始。我相信,伴随着独立工会运动,我们将迎来更进步的工会,并开始叩问工厂等级制和整个社会结构。我相信我也希望这能带来社会巨变,转而又导致社会革命,并最终接管生产资料。当然这也关系到消灭某些行业,比如军工业。关系到根据实际需要,以及凭着对自由、无阶级、无国籍和平等社会的向往,进行彻底的生产改组。

注释:

  • 1 编译注:“无阶级社会之友”(Friends of the Classless Society)是德国柏林的一个独立共产主义团队。《Kosmoprolet》(世界无产者)杂志和网站是他们和另外两个团队一起编的。这个访谈录的英文原文2011年9月19日发表为《Revolution in Egypt: Interview with an Egyptian anarcho-syndicalist》,https://www.kosmoprolet.org/en/revolution-egypt-interview-egyptian-anarcho-syndicalist。
  • 2 编译注: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时,开罗曾发生了大规模群众反战抗议。
  • 3 编译注:2004年12月12日,埃及民主运动组织Kefaya举行了第一次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和平示威。 500多至1000名活动人士聚集在开罗高等法院的台阶上,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沉默的,并在他们的嘴上贴上一个大的黄色贴纸,上面写着’Kefaya’(阿拉伯语’受够了’之意)”。Kefaya最初的联名签署人约三百人左右,但本次示威参与人数应为五百到一千人,因此推测受访人对此事件的参与人数叙述有误。
  • 4 保罗·阿马尔《埃及进步派为何会赢》(Why Egypt’s Progressives Win),2011年2月8日,jadaliyya.com。
  • 5 编译注:“野猫罢工”(wildcat strike)指的是没有获取工会领导许可的罢工。这个词经常翻译为“自发罢工”,但野猫罢工不一定是自发的,而往往是由一些战斗性工人提前计划和准备的。在当代中国,罢工基本上都属于野猫罢工。
  • 6 编译注:1991年,美国以免除埃及债务为条件,诱使时任埃级总统的穆巴拉克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签订了一项关于经济结构改革的协议,意图在埃及推行新自由主义。签订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强制性要求包括:埃及必须实行金融自由化、私有化、解除金融管制、开放资本市场,为国外直接投资提供国民待遇等。为了进一步实现这一改革目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于90年代中期又给埃及设计了1996年至1998年为期两年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规划,着重实施私有化、贸易自由化和金融自由化。为此,埃及被标榜为北非和中东地区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典范。
  • 7 莱纳·赫曼:《埃及的历史和后果》,载于法兰克福汇报2011年2月20日刊。 Ägypten: Vorgeschichte und Nachwirkungen,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http://www.faz.net/artikel/C32315/aegypten-vorgeschichte-ud-nachwirkungen-30327968.html。
  • 8 编译注:“过剩无产阶级”这一概念是马克思《资本论》中提出的:“社会的财富即执行职能的资本越大……从而无产阶级的绝对数量和他们的劳动生产力越大,产业后备军也就越大……但是同现役劳动军相比,这种后备军越大,固定的过剩人口也就越多,他们的悲惨同他们所受的劳动折磨成反比……这就是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的、一般的规律。”本文访谈者“无阶级社会之友”等团队针对这个关键但平常被误解的概念及其相关理论近年的重新思考,中文资料目前只有:《资本不需要我们了——《尾注》系列之二》,http://thegroundbreaking.com/archives/10256。“无阶级社会之友”自己关于“过剩无产阶级”的文章目前只有德文版:《Reflexionen über das Surplus-Proletariat: Phänomene, Theorie, Folgen》,https://kosmoprolet.org/reflexionen-ueber-das-surplus-proletariat-phaenomene-theorie-folgen。
  • 9 编译注:时为穆巴拉克领导的埃及执政党。
  • 10 编译注:新谷省地处埃及西部撒哈拉沙漠区域,位于尼罗河,北苏丹和利比亚东南部之间。1997年,面对快速增长的人口,埃及政府启动了Toshka项目,试图开挖运河从纳赛尔湖引水,灌溉新谷省的沙漠地区,从而帮助当地农业和工业社区的发展。然而由于技术等多方面原因,直到2012年4月,该项目唯一达成的目标就是将纳赛尔湖的水引入了已修建的一小段Sheikh Zayed运河之中。
  • 11 编译注:瓦利德·本·塔拉勒·阿勒沙特王子是沙特阿拉伯开国国君第21位王子的子嗣,父亲曾是沙特驻法国大使,母亲是现代黎巴嫩第一任总理之女。2011年3月,瓦利德在《福布斯》全球富豪财富榜上排名第26位,个人资产净值为194亿美元。他同时被《福布斯》列为世界上最富有的沙特阿拉伯人。但瓦利德随后把《福布斯》杂志告上法庭,称这家老牌财富刊物低估他的财力。
  • 12 编译注:Orwellian一词源自英国小说家George Orwell(乔治·奥威尔)的作品,该小说家著名作品有《动物农场》和《1984》等,该词描述了一种意识形态和政策,它通过宣传、误导、否认真相、删改历史和在公共话语中对部分人群的存在进行完全清除从而控制社会。
  • 13 编译注:全称"Woodstock Rock Festival",也有译作"胡士托音乐节",是目前世界上最著名的系列性摇滚音乐节。美国纽约州北部城镇。在京斯敦(Kingston)西北16公里(10哩)处。最早举行于1969年,主题是"和平、反战、博爱、平等"。人们带着帐篷和食物来带开阔地露营,听音乐会,玩乐,是嬉皮士文化的代表产物。
  • 14 编译注:Egypt über alles这一词汇衍生于歌曲《德意志高于一切》(Deutschland über Alles),它于1934年被设定为纳粹德国国歌。
  • 15 编译注:埃及国旗为红白黑三色条纹旗。
  • 16 编译注: hijab指穆斯林妇女穿着的面纱或头巾。
  • 17 编译注:一种包裹全身,只露出眼睛的面巾。相比只裹住头发的希贾布,此种服饰更为保守,一般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盛行地区流行,比如沙特阿拉伯。法国的面纱禁令就是针对此。
    编译注:科普特人是阿拉伯人征服埃及后对原住埃及人的称呼,他们信仰基督教,主张基督“神人二性融合”的一性论,历史上曾被罗马大公教和东方正统教会都视为异端,目前在埃及有456万信徒,是埃及最大的基督教教派。
  • 18 编译注:科普特人是阿拉伯人征服埃及后对原住埃及人的称呼,他们信仰基督教,主张基督“神人二性融合”的一性论,历史上曾被罗马大公教和东方正统教会都视为异端,目前在埃及有456万信徒,是埃及最大的基督教教派。
  • 19 编译注:女性割礼,也叫女性生殖器切割(FGM),是指因非医疗原因改动、伤害移除女性的外生殖器。按受损害程度从轻到重,世界卫生组织将女性割礼根据损害程度的不同,由轻到重分为I-III三类,埃及主要实行的是I类,指部分或全部切除阴蒂以及阴蒂包皮,然而埃及却是全球割礼最为盛行的地区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亚伯拉罕一神教体系下的所有宗教都有有关男性割礼的记载,但女性割礼却并非伊斯兰教的内容,而是古非洲的原始风俗遗留传播至今的产物。
  • 20 编译注:萨拉菲主义属于逊尼派原教旨主义,萨拉菲主义认为伊斯兰教创教初的前三辈时期(公元623-公元855)信仰最为纯正,鼓励穆斯林效法先人,完全按照古兰经和圣训立教,要求清除其他混入宗教中的非伊斯兰成分。此派与瓦哈比教派比较相似,但在礼仪上与瓦哈比略有不同。埃及在十九世纪末兴起了萨拉菲运动,当时埃及已完全沦为英属殖民地,其主要目标是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抵御西方文化的思想侵略。
  • 21 编译注:沙利亚法即伊斯兰教法,这里指保守的一派。
  • 22 编译注:该政党中文译为中间党,成立于1996年,是穆斯林兄弟会的温和派分支,支持在埃及更广泛的使用沙利亚法,但希望在此基础上实现政治民主,施行三权分立言论自由等,并给予女性、科普特基督教徒和世俗主义者平等完整的权利,目标是建立一个团结所有人士的民主国家。
  • 23 编译注:源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埃及学生反对帝国主义和以色列运动时期,伊斯兰团在1974年正式成立于开罗大学,而后逐渐成为全国各大学伊斯兰主义学生团体的总称。曾与左派学生团体长期斗争,但在1976年左右,伊斯兰团击败左派团体,成为了学生运动的绝对主导力量。
  • 24 编译注:这里的“骆驼之战”借用的伊斯兰历史上一次战役的典故。公元656年6月,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被刺身亡后,阿里在麦地那被其追随者拥立为第四任哈里发,这一行为引发倭马亚家族和一些阿里旧敌的反对。麦加穆斯林领袖泰勒哈和祖拜尔以“为奥斯曼复仇”为借口,纠集反对派力量与阿里在巴士拉附近发生大规模内战,战斗进程中,乘坐驼轿的圣妻阿伊莎不断发出反对阿里的号召,又因大部分战斗围绕这头骆驼进行,所以史称“骆驼之战”。战役以反对派败北宣告结束。埃及革命时,2月2日,有人用数十人骑骆驼和马恐吓并驱散聚集在开罗解放广场的抗议示威者,造成至少11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媒体称袭击者是由政府雇佣,并将事件称为“骆驼之战”。
  • 25 编译注:CNT是西班牙的“全国劳工联合会”,成立于1910年,总部位于巴塞罗那。FAI是“伊比利亚半岛无政府主义联合会”,成立于1927年。这两个互相交叉的组织于二三十年代在全国工人和农民群众中获得了很大的影响。1936年与反法西斯内战同时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爆发的工农社会革命中,CNT-FAI办了领导的角色,但在内战的过程中,它们成为西班牙共和军的主力四处征战,内战失败后,即被弗朗哥独裁政府宣布为非法。(20世纪80年代,弗朗哥政府垮台,西班牙迈向民主化后,CNT获得了合法地位。)关于西班牙革及其中CNT-FAI所起的作用,请见乔治·奥威尔著《向加泰罗尼亚致敬》,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homeage-to-catalonia/index.htm ;还有《巴塞罗那之夏——被遗忘的无产者革命》,http://thegroundbreaking.com/archives/11856。
  • 26 编译注:该厂位于阿根廷南部巴塔哥尼亚。2001年阿根廷遭遇金融危机时,这家瓷砖工厂的工人们占领了工厂,并有效地抵抗了工厂经理以及政府当局的驱逐。他们继续保持工厂的运作、完成了生产定额并开始盈利,最终保住了工作。请见“阿根廷工人占领工厂运动”(http://reader.roodo.com/SummerLake/archives/14466165.html),和“合作社,国有工营——资本主义制度中工人自治的两难”(https://archives.youngchina.org/278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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